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20）

九张机

[宋]无名氏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一组词，录自南宋初曾慥所编《乐府雅词》，应是北宋人的作品。

《乐府雅词》里共收有两组《九张机》，另一组前有“勾队辞”（相当于“开场白”），开头就说：“《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据此推断，它当是用《醉留客》曲九叠而成。可惜《醉留客》一调，别无单独的词篇流传。

这九支曲子，每曲的第一句“某张机”，仅表示这是第某章，与文意不相关。“机”，指织机。

【1】一张机

“采桑陌”，郊野路旁植有桑树，可供饲蚕女子采摘，故称。

“试春衣”，初次换上轻盈的春装。

“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三句，字面是说，黄莺在桃花枝头啼啭，像是在和女主人公说话，不肯放她回家。其实是写女主人公为鸟语花香的美好春光所吸引，流连忘返。

【2】二张机

“立马”，勒马站住。

“意迟迟”，有所顾恋，不肯继续前行的情态

“行人立马意迟迟”，是说一位过路的男子看见并爱上了女主人公。

“深心”，内心的隐秘。

“未忍”，未肯。

“轻分付”，轻易表示。

“深心”四句是说，女主人公也爱上了那位男子，却羞于公开表露，慌忙穿过桃花林往家走，然而又忍不住回头向那男子送去一个微笑，同时不免心意怦怦，惟恐被花儿窥见了秘密。

【3】三张机

“吴蚕”，今江苏南部地区，自古以来蚕桑丝织业就很发达。该地区春秋时是吴国的腹心之地，故称其地之蚕为“吴蚕”。

“燕雏”，小燕子。

“吴蚕已老燕雏飞”，是说老蚕已吐丝结茧，雏燕已开始学飞，喻示时节已进入初夏。

“长洲苑”，春秋时吴国的著名园林，故址在今苏州西南、太湖之北。其地本是一块狭长的洲渚，故名。苑，畜养禽兽，种植林木，供帝王及贵族游猎、宴饮的场所。

“轻绡”，轻柔的薄绸。

“催趁”，催赶，督促。

“馆娃宫”，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的宫殿，故址在今苏州西南的灵岩山上。“馆娃”是“藏娇”的意思。古代吴地称美女为“娃”。

“东风”四句是说，吴王已结束了春天在长洲苑的宴饮游乐，转到灵岩山上的馆娃宫中来避暑，西施及宫女们要换穿更新更美更轻柔的夏日舞衣，因此官府便催逼农家女赶织轻绡，供给宫廷。

文义中的吴王、西施、宫女等等，都是代指，不必坐实。总之，只是泛说由于封建帝王的奢侈，农家女子被迫织作不息。

【4】四张机

“咿哑”，象声词，织机的响声。

“颦眉”，皱眉。

“回梭”，机织的一种手法。即用织梭回环往复地穿织，织出复杂的图案。梭，引导纬纱与经纱交织的器件，两头尖，体腔中空，容纳缠有纬纱的纡子（卷纱管）。

“垂莲子”，垂倒的莲花。语义双关，谐音为“垂怜子”，即“垂怜”于“子”，是“爱你”的意思。怜，即爱。子，即你。

“盘花”，回梭盘旋织成的花朵。

“绾”，盘结。

“脉脉”，形容含情欲吐。

此章写女主人公一边织绡，一边在想心事。她织出垂莲花以表示对心上人的爱恋，自觉再复杂的花儿也不难绾织，倒是心中的愁绪难以整理，情思脉脉，纷乱如丝。

【5】五张机

“沈郎诗”，疑指南朝梁沈约《夜夜曲》诗：“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是为织机女子代拟的相思之辞。

“中心一句”，疑指沈诗中央的那一句“宁知心有忆”。

“会”，领悟。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三句是说，沈约的诗道出了女主人公的心声，不说自己如何愁恨，也不说自己如何憔悴，却充满了对心上人的思念。

“恁”，如此。这里表示强调的语气。

【6】六张机

“耍花儿”，活生生的花儿。

“一晌”，不太长的一段时间。

“闲窗影里”，在闲静的窗影下。

“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四句是说，女主人公织出了在花丛中双飞的蝴蝶，因羡慕它们雌雄相伴，感伤自己孤独无偶，不由得中断了织作，在窗下呆呆对着那双蝴蝶出了好一会儿神。

【7】七张机

“何计”，有什么办法。

此章写女主人公织出了成双作对的鸳鸯，却又有些后悔，惟恐他人制衣开片时轻易地将它们剪散了，无法再团圆。与上章合起来看，真切而细腻地表现了女主人公既渴望能与所爱的男子结合，又担心将来会有鸳鸯分飞的别离之恨，那样一种充满矛盾的微妙心理。

【8】八张机

“回纹”，即“回文”。据《晋书·列女传》载，前秦窦滔被流放到边疆地区，其妻苏蕙思念不已，遂织锦为回文旋图诗相寄赠。诗图共八百四十字，文辞凄婉，宛转循环皆可以读。

“阿谁”，即“谁”。“阿”是发语辞，没有实义。

“厌厌”，形容精神不振。

此章写女主人公效法苏蕙，织出了凄凉的回文诗，表达对心上人的苦苦思念。她一行行地读遍这些诗，蔫蔫神伤，默默无语，再也不忍心去想它。直接理解为女主人公读遍苏蕙的回文旋图诗，同病相怜，也说得通。

【9】九张机

“薄情”，“薄情郎”的省略语。

此章写女主人公织出了象征情侣好合的双枝双叶双花，有感于自古以来薄情郎不恋家，往往抛下妻子出门远游的社会现象，她又特意用一根丝线从上到下将那双花双叶双枝的中心缠系在一起。

“心”字，双关花心和人心。

“丝”字，谐音“思”宇。

这组词，九首押用同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其一，“机”“衣”“归”。其二，“机”“迟”“知”。其三，“机”“飞”“衣”。其四，“机”“眉”“丝”。其五，“机”“诗”“思”。其六，“机”“儿”“时”。其七，“机”“疑”“随”。其八，“机”“诗”“思”。其九，“机”“枝”“丝”。

在宋代，词调不仅用于单支抒情歌曲的演唱，还用于“鼓子词”（有说有唱）、“大曲”和“转踏”（亦歌亦舞）等的演出。这《九张机》组词，便是“转踏”类中的歌词。

它由九首同一曲调的小词构成，以农家少女的口吻叙说自己恋爱的喜悦和相思的烦恼。

第一章和第二章，写女主人公春日在采桑陌上邂逅了一位过路的男子，两人一见钟情。“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三句，刻画少女初恋时的羞怯情态，极为传神。

第四章至第九章，具体结合女主人公的机织劳作，反复渲染她对爱情生活的憧憬，对笼罩在爱情生活上空之阴影的忧惧，以及对爱情的坚贞，对生活的执着。一唱三叹，缠绵凄婉。

第三章是前后两幕剧情的过场。因蚕老茧成，夏来春去，女主人公的劳作遂由采桑转入机织。因宫廷奢侈，官府勒索，女主人公乃不得不中止采桑陌上的幽会，关在家里紧张地飞梭织作。这样，就自然而然地收束上文的恋爱，启动下文的相思。

前面的章数为二，后面的章数为六，而此章正好处在这一组词的黄金分割点上，关节设置，亦颇见匠心。

更值得注意的是，全篇的主旨虽不在揭露残酷的封建剥削，但这里侧戈稍稍一击，却也未必是无心的闲笔。

清末著名词论家陈廷焯对此类具有“准”民歌性质的创作评价极高，他说：“词至《九张机》，高处不减《风》《骚》（《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和屈原的《离骚》），次亦《子夜》《怨歌》（汉魏六朝乐府民歌曲名）之匹，千年绝调也。”

又说：“词至是，已臻绝顶，虽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亦不能为。”（《白雨斋词话》）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