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2年的冬天,兰州下了一场大雪,就如刀郎歌里所唱,仿佛能将2路汽车埋在八楼的大雪。早晨7点,天还没亮,我站在医生办公室的窗台前,凝视着外面路灯下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陷入沉思。薛主任走了进来,放下行李箱和公文包,抖去呢子大衣上的水珠,换上白大褂,小心地将顺滑的三七分塞进医师帽里。这位老派海归医生对自己的仪表非常注重,绝不像年轻人那样为了保持发型而拒绝佩戴医师帽。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浓郁的龙井香味立即弥漫整个办公室,与医院刺鼻的来苏尔水味形成短暂的对抗。受他的影响,我在之后的岁月里,也保持了只喝绿茶的习惯。
老薛取下眼镜和手表,用手绢轻轻擦拭上面的雾气,低声询问:“昨晚上是不是收了一个服毒自杀的?”我点点头,他继续问:“情况怎么样?”我回答:“差点没抢救回来,脉搏都几乎摸不到了,幸亏昨晚上师娘也过来帮忙,现在人基本稳定了。”老薛苦笑:“你小子还真是倒霉蛋,我在的时候,夜班总是平平稳稳,我一开会你就半夜收急诊,也好,这也算是锻炼你了。早饭吃了没有?走,查房去。”我心想,你就不能停0.01秒让我说一句“早饭还没吃”啊~~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正好遇到护士长李嬷嬷,她以100分贝的大嗓门冲着我们喊:“薛老师,那个自杀的已经从ICU撤出来放在22床了。”老薛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赶紧小跑着去护士办公室拿病历夹。经过李嬷嬷时,这死老太婆抬手给我屁股上扇了一巴掌,笑着说:“跑撒呢?看个精沟子,一哈把你颠颠儿地。”我假装疼得龇牙咧嘴,拿了病历本就走。老薛指着一位小师妹说:“你,你也一起来。”
兰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坐落于白塔山旁,俯瞰黄河和整个兰州。由于交通不便,70年代时这里被指定为传染病医院,专门收治肺结核、甲肝、丙肝等高传染性病人。之后,随着这类患者的减少,医院重新装修后改为高干疗养指定医院,专门接诊各种书记、委员,以及甘南的活佛、大和尚、喇嘛等大人物,因此软硬件条件和费用在当时都是首屈一指的。22床是豪华单人间高干病房中的一间,配备了办公桌、会客沙发、专线电话和独立卫生间及淋浴设备。昨晚师娘为了省两块钱电费跑来洗澡,结果刚好遇到急救,被老公顶班抓去帮忙。
老薛带着我和小师妹推开病房的门,病床旁沙发上坐着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梳着大背头,穿着一身中式商务男装,白色皮鞋擦得明亮。老薛接过我手中的病历夹,边看边说:“我们现在做一个例行查房,主治医生带两个第三人在场,家属请在外等候。”大背头没说什么,拿起沙发上的皮坤包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老薛合上病历,对我说:“小冯,你来讲一下。”我接过病历,开始描述病情:“患者谢欢,女,21岁,汉族,身高未测,体重45公斤,AB型血,家族病史和过敏史未知。昨晚2点20从急诊门诊送上来,家属自述服用未知安眠药物自杀,初步猜测可能是地西泮,服药量未知,服药时间家属说大约1小时,来的时候心率55,血压七十四十,瞳孔反射微弱,没有主观意识。经过催吐和洗胃处理,给了氟马西尼,心跳血压回来了,但家属要求进ICU,刚才转到22床。”
“恩,看瞳反射。”老薛说。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式小手电,撩起谢欢凌乱的刘海,扶着她的额头,用电筒的光快速在她眼前一晃,深褐色的瞳孔立刻像受惊的海胆一样缩成一条缝,然后又缓缓张开,虚弱的脖颈试图带动头部转动躲开光源,一股温热的呼气顺着我的手腕穿进衣袖,痒痒的。“瞳反射良好。”我说。
“听一下心脏和肺部杂音。”老薛说。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式小手电,右手反手掀开了被子。那一瞬间,我体验到了什么叫脑袋“嗡”地一声,不对,是“轰隆”地一声。被子下的谢欢,一丝不挂地躺在我们三人眼前,从脖颈到胴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苍白的皮肤映衬出雪一样的微光,5根导线围绕着微微隆起的乳房在左肋处汇集伸向心电监测仪,那一对粉红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右手轻轻抬起又无力地垂在腹部,盖在肚脐上两个深红色的小圆点旁,象牙色的大腿末端绒绒的毛发边纹了一支血红色的玫瑰,一根明黄色的导尿管经过玫瑰绿色的花柄向地面蔓延下去。我的大脑顿时就停摆了,出ICU进病房就应该给穿病号服的啊,这帮小护士交班怎么~~~~~怎么~~~~~
“愣什么?”老薛缓声说,“服毒自杀的急救措施第一步就是解除所有衣物防止皮肤接触二次中毒,医学院老师没教过?”
“哦,哦,教过。”我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把被角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那朵红得刺眼的玫瑰。
10分钟后从病房出来,汗水已经把医师帽边隙都浸湿了,小师妹跟在老薛身后,转头递给我了一个诡异的眼神。大背头在走廊大声打着电话,见我们出来就挂了线,迎了上来问:“怎么样薛主任?”老薛推了推眼镜说:“情况比较稳定,估计两三个小时后会意识清醒,到时候可能会有头疼和呕吐,有事你就按呼叫器找护士或者找这个冯大夫,我下午不在。”大背头又问:“什么时候能出院?”老薛说:“看情况吧,她这个比较严重,至少住院留观两周。”
“哦,好,辛苦辛苦。”大背头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了。中午在医院外面的牛肉拉面馆胡乱吃了一顿,我急匆匆赶回医生办公室,趴在老薛的桌子前写病历。那个时候还没有网络无纸化办公,病历全靠医生一笔一划地写,一个正规的大病历,字小一点也得写十四五页,还要被医务科的官太太小姨子们隔三差五地抽查评分,所以这个活一般都是丢给徒弟们去做。
我拉开老薛的抽屉,偷了他一点龙井泡起,在袅袅的热茶香气中开始工作。隔壁护士办公室的呼叫器隔一两分钟就会“叮咚”响起,护士长李嬷嬷在“咔~咔~”嗑着瓜子在数落着自己没用的老公和不听话的孩子,年轻的护士们一边聊着昨晚《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徐峥,一边“啪~啪”地敲碎一支支的针剂,把它们用5ML的注射器吸出来,再“嗤~~”地一声打进葡萄糖的大玻璃瓶里。
翻开第一本病历,是谢欢的,我提起笔,脑海里却全是那朵刺眼的玫瑰,转过头看着窗外,白茫茫地一片,好像她棉被下苍白的肌肤。“呆!想啥呢?”护士小林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刚才22床的大明星沟子看得美不?”我白了她一眼说:“去死。”小林把一个小密封袋往病历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银色哑铃造型的肚脐钉。我好奇地想,这个小小的金属,每天是被一个什么样的人捏在手里,从谢欢雪白皮肤肚脐上深红色的小洞,穿过她的皮下组织,从另一个深红色的小洞穿出来?这个过程会不会痛?那个人会不会抬起头对她说点什么?说话时会不会望着她那受惊海胆般的瞳孔?
下午2点,我终于写完了7本病历,交还给护士站,然后换了衣服上个厕所准备下夜班,出来洗手时,大背头站在门口,左手插着腰握着一盒中华,右手捏了一根烟,昂着头若有所思地在那抽烟,见到我连忙又掏出一根,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吸烟”。大背头把烟塞回烟盒里问我:“小同志,我下午还有个会,要走开一会儿,能不能麻烦你们薛主任给照看一下22床?”我扶了扶眼镜说:“他刚开会回来,今天本来不上班,明早8点才来,你去给护士长说。”
“不不不。”大背头摆手说,“我专门找了你们赵院长,专门住在薛主任手里的,别的人我不放心。”我心想,那我有个锤子办法,你去找院长说把老薛叫来。难怪老头刚下火车都不休息就来晃了一圈。“要不你看这样,大夫,你帮帮忙照看一会,我开完会就回来。”大背头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下班了啊,不好意思。”我回答。“帮帮忙啊,小兄弟。”大背头拉开坤包,掏出一个小袋子塞在我手里,“2小时,最多两小时,我开完会立马回来。”我接过袋子,里面装着住院病历,身份证,医保卡,几张收据和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信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沓灰蓝色的百元大钞,在厕所惨白的灯光下闪着悠悠的紫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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