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向来安居重迁。出行,特别是远行,往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尤其在万家灯火、家人围炉夜话的除夕夜与春节,像姜夔这样的断肠人,却仍然在天涯飘零,踽踽独行,也就不足为奇怪了。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南宋著名词人、音乐家,他与北宋婉约派词人周邦彦并称南北婉约双峰。
姜夔在音乐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他有一本音乐专著《白石道人歌曲》,内存祀神曲《越九歌》10首,词调17首自度曲17首,琴歌《古怨》1首,这是我国古典音乐史上流传至今唯一完整的宋代乐谱文献资料,是中国古典音乐史上的稀世珍宝,弥足珍贵。
姜夔以填词制曲见长,他对音律书画,无一不熟谙精通,是一个身兼多种才艺的人,深得当时名家辛弃疾、杨万里、范成大、萧德藻等人的欣赏。
可是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始终与金榜题名失之交臂,为了维持生计,他只能携带一身才华在显贵之家谋取一份文职工作,依靠写词谱曲博得他人赏识。所以,姜夔的一生是在兜兜转转,颠沛流离中度过的,而飘零寓居也成了伴随词人一生的生活常态。
姜夔青年时期曾漫游到合肥,邂逅了一位歌女,并与她坠入爱河,两人曾经度过了一段浪漫的时光。姜夔谱曲填词,合肥女子付诸管弦,轻歌曼舞,他们的浪漫像极了《花间词》中的“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
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们的浪漫爱情输给了时间。姜夔迫于生计,只能在“诗和远方”之间做出抉择,在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与这位心爱的女子分别,但合肥女子却成为了姜夔一生魂牵梦萦的情感寄托。
她的音容笑貌也让姜夔魂牵梦萦了一生,合肥也成为词人终生魂牵梦绕之地。姜夔现存的八十七首词作中,有十九首是为怀念这位女子而作,这首《踏莎行》便是其中之一: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首词前面有一段简短的序言“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根据小序可知,“丁未元日”淳熙十四年(1187年)农历正月初一,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姜夔从汉阳去湖州的路上,途经南京,因为一场梦而写了这首词。
或许是眼前的某一处场景像极了他和合肥女子曾经携手同游的地方,他一时睹物思人,竟然在梦里梦见了这位女子,梦醒时分,姜夔写下了这首词。
开篇三句“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是词人姜夔梦中所见的情景,也就是他对梦境的回忆。
对梦境的描述,姜夔用了一些很有深意的典故:北宋苏轼听闻张先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子为妻,于是调侃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华胥”,是出自《列子》中的一个典故,传说黄帝曾梦游华胥氏之国,后世遂用华胥梦、梦华胥、华胥等指梦境或仙境。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大意是说:她体态轻盈、声音娇软的形象,我分明又从梦中见到了。无尽的思念,只是人生的伤感,多少的错觉,只是人生的梦。
眼前的风景,爱情的大梦,醒来才知道人生无常。在姜夔的情感世界里,与她的邂逅,或许只是匆匆人生路上的一个美好的插曲罢了,然而这美好的插曲却成为了姜夔一生的主旋律。
姜夔在词中借苏轼“莺莺燕燕”的字面意思来写他的昔日恋人,从称呼中流露出一种卿卿我我的缠绵情意。“莺莺燕燕”在词中还有第二重含义,即比喻恋人体态轻盈,声音娇软。
这三句点明题旨,说自己在梦中又和恋人相遇。爱有多深,思念就有多深,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她轻盈的体态又浮现在眼前,芬芳婉转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词人用梦境将恋人的形象表现出来,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恋人轻柔的身影萦绕在一场轻盈的梦境中,二者交相辉映,为全词定下了如梦如画、凄美清丽的基调,也预示着词人的思念即将像梦一般缓缓流出。
然而人生的梦境必然还将在孤独的现实中醒来,也注定今晚将成为又一个不眠之夜。“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大意是说:我仿佛听到她在对我说:长夜多寂寞呀,你这薄情郎怎么会知道呢?春天才刚开头,却早已被我的相思情怀染遍了。
词人通过梦中情人的自述,体贴对方的相思之情。她含情脉脉道:在这迢迢春夜中,你又怎能尽知我相思的深重呢?
词人不只写自己如何相思,转而以恋人的口吻写出一片相思之情,这是词人的换位思考。他设想她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为相思而失眠苦恼。
或许这种思念不只是苦恼,它更像是一种甜而忧伤的东西,让人着迷。在无数个梦醒时分的晚上,姜夔或许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想念昔日恋人,想念她的一颦一笑,想念她的低喃浅唱。
这种感觉,伴随着姜夔飘零寓居的时光。或许姜夔也会忍不住问自己:当我想你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恰好正在想我。所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尽情去想念吧,也许有一天,你再也不会如此想念他了,到了那一天,你会想念曾经那么想念一个人的滋味。
其实这幅景象又何尝不是姜夔自己的心理画像呢?词人既是表达自己的思念,又能从情人的角度去叙写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处处表现出极度的思念的割舍不下的牵绊,文字中那温厚细腻的情感跃然纸上。
姜夔幼年丧父,一生坎坷,二十二岁便背起行囊,开启了漫游生活,他往来于扬州、合肥,寓居于江淮一带。姜夔的一生,可以说充满了坎坷、困顿与流离。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生中,也有令词人刻骨铭心的温馨场景,在词人最失意的时刻,成为抚慰他那因时间而褶皱的灵魂,而他在合肥与这位女子的爱情,便是其中之一。
每一次别离与相思,都加深了词人对爱情的体验和对世事的感知,并使这种情感上升为终生如影随形,不想忘却的心理情结。所以,在姜夔的笔下,对相思的刻画也就愈加曲折动人。
下片开头“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依旧是从女子的情思着笔,然而却由对情感的宏观把握转向对细节的描写,从众多的回忆中剪取了一个极具生活气息的场景:自从分别以后,她捎来书信中所说的种种,还有临别时为我刺绣、缝纫的针线活,都令我思念不已。
姜夔离开合肥,而这位多情的女子,用针线编织着对往日爱情的忆念和对再度相逢的期待。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不知不觉中,他渐行渐远,而她的相思之情也装在她的一封封书信中,向远行的词人寄去。
当他收到书信,将目光停留在那一行行饱含相思的文字之上时,她手中穿梭的针线也在这一时刻因为她的若有所思而停了下来。
词作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结尾,这两句以皓月千山衬托梦境的虚幻,同时又暗示了词人的相思之情。
在正月初一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孤独而又单薄的背影,在群山环抱的小路上踟蹰前行,而他面前的那条小路,又是多么漫长而模糊。
这两句饱含着词人的独特感受,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不期高远而自然高远,它本身就像这清冷的月光,千载而下,在寂寥的夜里,在失意彷徨的时刻,不经意间引起每一个孤独的灵魂的共鸣。
这幅场景让人感受到的绝不单纯是对爱情的失意和别离的苦痛,可以说,更融入了词人对人生的体验乃至上升到一种对人生处境的思考。
在姜夔的生命中,种种人生的缺憾,诸如身世的凄凉、漂泊的孤独、知交的零落、寓居的落寞,种种缺憾交织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这情感与月夜冷山的景象完美契合,致使全词的情感显得更加厚重。
姜夔的这首《踏莎行》,在短短的五十六个字中,词人以清幽凄美的笔触勾勒出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这首词一开始由梦境入手,叙写对恋人的思念,继而转入对恋人的情感世界的描摹。最后,词人以景物作结,在清冷的月色的陪伴下,孤身一人踏上旅程。
梦依然是梦,终究无法成为现实,炽热的相思过后,依然只剩孤身一人的词人走在漫长的旅途中。姜夔,作为一个江湖飘零的词人,他在词句中所表现的爱情,虽然并不惊心动魄,却令人回味无穷。
因为这种爱情是甜而忧伤的无尽思念,更是一种情感流动的思念,这种带有情感流动的思念才是最长情的思念,而这种情感流动亦是姜夔飘零的人生路上的陪伴,也是姜夔人格的写照。至此,全词的感情也得到了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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