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因工作调动，考虑到孩子的上学和通勤，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购得一套二手房。据说前任女房主有洁癖，房子保养得如新，只需稍作修缮便可入住，在房价高涨的时节，既经济又环保。

这期间，有个五十多岁的陌生男人，退休工人模样，经常来串门，检查房子处理情况。我们偶尔在阳台聊天，他指着前房主留下的橱柜，表示对前房主生活方式的看法，一来二去，我成了他的新邻居。

搬进来后，那男邻居再也没有出现。有时回家，看到楼下停了辆陌生牌子的旧车，偶尔碰面一个带墨镜的男人，有时提东西站在对门敲门，有时急匆匆下楼。

〖贰〗

某个晚上，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爱人担心出事，催我开门查看：一位蓬头垢面的胖女人站在门口，喘息不定，说是对门的邻居，屋里有个大蝙蝠在乱飞，求我帮忙抓住。我匆忙赶去她家，帮助她用毛巾抓住蝙蝠扔到窗外，已是凌晨两点多。这是搬家后，我第一次见到——对门的女邻居——也许以前也见过，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我和女邻居的孩子成了朋友，一个文静的女孩，当时正上初三。我的小孩也念小学，孩子们很快就熟络起来，交流游戏，友谊如老丝瓜般坚韧完美。去年，她还委托在德国工作的孩子帮我买了双鞋子。

女邻居有时会找我修复聊天软件的网络问题，我不在时，就叫我的孩子去帮忙。

墨镜男人出现一段时间后，换成了牵狼狗的人。除了狼狗，还在地下室养了几只狗。不分时间场合的狗叫和满楼道的恶臭，让邻居们受不了，纷纷找上门讨说法。牵狗的男人在楼道里与邻居们舌战，狼狗则好奇地坐一边观战。一次，我在楼道里碰到吵架，忍不住帮邻居说了那狼狗男人几句。

一段时间后，狼狗和男人不见了，楼道里恢复了宁静。但好景不长，对门又开始聚众喝酒唱歌，时常到很晚。我开始注意到对门，对她的了解逐渐增多。

〖叁〗

从邻居们的口中得知，女邻居原先的对象是大学院的院长，婚后因无法生育，抱养了一个孩子，就是那位文静的女孩。最终，他们还是离婚了。作为补偿，房子留给她，孩子的抚养和学费一直由孩子的父亲承担。她也是个命途多舛的女人，至少算是不幸吧。

过了大约半年，对门的小女孩也不见了。询问孩子，孩子说，搬去奶奶家了。

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半夜有人在对门敲门、开门、关门的声音。有时楼外有人按我家门铃，起初还会拿起电话说“你按错了”，到后来就任门铃响，懒得接茬了。但我开始怀疑，原房主卖房时的初衷。

几年后，抬头碰面低头而过，倒也相安无事。这年头，谁会在意邻居门口的花花草草呢，只要不妨碍走路就行了。毕竟每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有两次，家里突然停电，以为是跳闸，检查后没问题。后来才想起，每家的总开关就在楼道里，一层两户用电分开，开关外面罩着透明塑料盒，就在对门口墙上。出去一看，已被人拉下来。

也许我无意间对一楼的八哥犬张大春有偏见，还没到家，张大春就能认出我，隔着防盗门在屋里对我狂叫。狗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我对女邻居早已有了成见而不自知，但作为女人，对门肯定对外人的眼光有着天然的直觉。

〖肆〗

一件事的发生，让我对她的看法发生了大转变，也让我对自己有了新认识。大约是四、五年前，家里炉具坏了，换了个新的，旧炉具装进新炉具的纸箱里，堆在我家门口等待收垃圾的收走。

周末出去玩，回来已是周日下午。一进楼道，就听到女邻居的大嗓门，心想，这次又跟几楼的干上了？到了家门口，女邻居敞着门还在直着眼骂。绕过她的胖身躯，开门进家，和爱人还在疑惑，这是跟谁呢？骂声一直不停，但其他邻居没一个接茬。

有人使劲踹门，我开门。一张变形的胖脸指着我大骂，说我欺负孤儿寡母，指责我昨天一直在家敲她家墙。爱人说，周末我们出去玩了，都不在家，怎么会有人敲墙呢？她又说，门口放那个破炉具，就是跟她过不去，是欺负她。那炉具在我家门口呀。她冲上来抓我，无名火突然爆发，上前叉了她脖子，她报警。邻居们把我推进家门，她又开始踹门。爱人又报警，警察说，知道知道，又是她，让她踹吧，你们躲起来，没伤着你们吧，一年不知道报了多少回。总之，不出警。

女邻居此后找了几个社会混混，到我办公室威胁我，要我当面给她道歉。我回复，你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混们最后说，哥你能当面说句软话吗？其中一个打电话给女邻居说，姐，我当面揍了这小子，钱一分不能少啊。突然之间，连生气的意思，都烟消云散了。

〖伍〗

我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如何伤害了这个女邻居。同时也在反思，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常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确实，知人容易，自知难。

有一次，我习惯午休，一躺下，对门就传来敲打声。我出去敲开对门，对她说，能不能中午时间不要敲打。她说她家桌子腿坏了，要修一修。我说，你整天在家，大把的时间，偏要在中午修？她回复说，那是我的自由。关起门来继续敲打。也是，其他邻居怎么没出来表示不满呢。

还有一年冬天的晚上，挺晚了，听到楼道里“咚”的一声巨响，是满楼的那种震动——楼道的吵架已让我麻木，继续看电视。但接着有呻吟声隐约传到屋里来，爱人从门眼里看到，对门的女邻居倒在楼梯下，爬不起来，蜷在那里呻吟。爱人要出去扶她起来，我犹豫了几秒，坚决阻止了。

我不知道，楼道里跟她交过火的邻居，对她是不是也有我这样的情绪？但我明白，她把我的恶激活了，她把我的恶，还给了她；或者说，她把她的恶，赋给了我。世间万物，均为镜像，如此，她是不是我的一个面呢？

兔子的胆小，狮子的强悍，蛇的阴冷，人性的复杂，莲花的美。这世间，你会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发现属于自己的一个面，那可能是每个人的组成部分。只不过，它有时依托别人的基质茁壮生长，碰着合适的时点，会突然迸发。因为如果进化论正确，那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祖先。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上周偶遇一好友，小酌之余，朋友透给我一件令其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说十多年前，一女人从他公司买了一批电子产品，那女人授意朋友虚开发票在自己单位报销后，立马在单位散布，说这位朋友是个奸商，说卖给她的产品价格太高，经打听其他卖家，此价格可以买两倍同样的产品了。

一刻拍案惊奇的是，此女人还找混混威胁朋友，要朋友把虚开的部分退给她；二刻拍案惊奇的是，此女子一直坚持在网上骂了朋友十多年；三刻令人拍案的是，此女子与我的女邻居竟是同一人。

前天晚上，突然有人敲门，站在门口问是谁？答，是对门。问何事？答，这两天要装修厨房，要发出动静，打扰到您，敬请谅解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