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１８年８月７日，第二届北京纪实影像周开幕。九十七岁的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许渊冲，被邀请出席观看影片《我的时代和我——许渊冲篇》

那天早晨，许渊冲默默地坐在桌子前面，泪眼模糊地看着夫人照君的遗象。

这一年的６月１５日，与许渊冲相濡以沫六十载的夫人照君，因为罹患癌症，不幸离世，享年八十五岁。

许渊冲端详着爱妻的照相，无尽思念，涌满心怀：“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悔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账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许渊冲嘴里念叨着，两滴热泪，滚下了眼。

出身于书香门第，被美学熏陶长大的天之骄子

1921年4月18日，许渊冲出生于江西南昌。其父母虽然生活不太富裕，但是对文化的吸收和储藏却显出了与众不同的重视。

尤其是许渊冲的母亲，不但掌握了许多同时代女人所没有的文化知识，而且还很擅长绘画艺术，这对幼年许渊冲的教育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

除了父母浓厚的文化底蕴的熏陶之外，对许渊冲的一生，产生了根本性影响的还有他的表叔熊式一。

熊式一是三十年代享誉欧美的中国著名学者，他身为英语翻译，还喜欢戏剧创作。曾经把戏剧《王宝钏》翻译成英文，并且在国外演出受到当地友人的盛赞。

正是有了这些外部因素潜移默化的影响，当许渊冲有了一定的文化积累之后，他善于运用和掌握语言的天赋便被充分地激发了出来。

1941陈纳德上校率美国空军志愿大队来华援助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12月２０日， 首战日军，便获大胜。

当天晚上，昆明各界为陈纳德的部队举行庆功会，作为志愿者，西南联大学生许渊冲和同学们一起，到会参与翻译工作。

与会者的贺词激越昂扬，可是反复出现的“三民主义”一词，却把陈纳德等一众美国人听迷糊了。

翻译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国民党高官黄仁霖亲自上阵，叽里咕噜好大一阵子，陈纳德们仍然一脸蒙圈。

就在宾主尴尬地互致斗鸡眼时，许渊冲站起来大声说道：“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

一句林肯的立国宣言，清晰地道明了孙中山的施政纲领，来宾们恍然大悟。

为陈纳德们举办的庆功会上的出色表现，只不过是许渊冲过人才华的小试牛刀。

少年有为，没有让许渊冲沉浸在孤芳自赏的自我陶醉中；语言天赋的不断释放，则让许渊冲很快在翻译领域得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一九五一年，留学生涯结束后，许渊冲回国担任了外语教授，开启了他一生的翻译经典著作的伟大事业。

从1956年开始许渊冲出版译作，自此六十多载的笔耕不缀，许渊冲已经出版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一切为了爱情》《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英法三国文字互译的近百本文学作品。

所有的翻译作品中，许渊冲对于唐诗宋词的翻译尤为呕心沥血。经过多年的研究和思考，他为了把古典诗词完美地翻译给外国读者，独创了一套翻译标准三美理论：“意美、音美、形美”。

许渊冲用这套理论翻译的《李白诗选》，甚至感动了他的老师钱钟书。老先生由衷地赞叹自己的弟子：你的翻译很完美地体现了李白诗文的美感，如果这老哥活着，一定会与你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的。

从事古典诗词的翻译，让许渊冲对美的追求达到了极致，甚至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一次为了把一首宋词的深沉意思，意蕴优美准确地翻译出来，他反复思考琢磨了许久，最后居然在梦中想到了一个恰当的语义。

从梦境中醒来，许渊冲立刻拿起笔迅速将梦中所想记录下来。

几十年来，许渊冲不但翻译古典名著，还将毛泽东诗词翻译成英文，出版到国外，让外国读者领略了一代伟人的不俗风采。

为了表彰许渊冲在世界翻译领域的突出贡献，2014年8月2日，许渊冲被第二十届世界翻译大会授予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

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获此殊荣的亚洲第一人。

“ 因为他，我们遇见了包法利夫人，遇见了于连，遇见了李尔王；也因为他，西方世界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崔莺莺、杜丽娘。”

２０１７年２月１８日央视综艺节目《朗读者》，对许渊冲做了专访。节目主持人董卿，满怀深情地说了上面那段话。

伴随着董卿热情洋溢的介绍，多位许渊冲的弟子和同仁，带着仰慕和尊重，朗读了许渊冲的翻译作品。几百位与会者，将热烈的掌声，心悦诚服的送给了这位耄耋老人。

历史遇见了许渊冲，许渊冲让历史绽放了一段异彩；而许渊冲遇见了一段青春的冲动，那情景将是怎样的一种绚丽呢？

既相逢，却匆匆

一九三九年，许渊冲十八岁。这一年，许渊冲恋爱了，确切地说他犯了单相思。

这种单相思是在那年夏天昆明郊外的阳宗海岸边开始的。

夕阳映照下的阳宗海，碧波荡漾，美丽迷人。参加西南联大夏令营的许渊冲，会同几个伙伴来到了湖边。

正处青春年少时期的许渊冲，今天对于阳宗海的美却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觉。

他人随着同学们的脚步漫不经心地溜达着，眼睛却离开美丽的湖面，飘逸地投向不远处的湖边：那里传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有几个姑娘正在与浪花共舞。

许渊冲痴痴地望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犹如一丛盛开的水边芙蓉，而许渊冲的目光独被那枝垂在水面的蓝色花束所吸引。

同行的同学周基坤注意到了许渊冲的异样，他顺着许渊冲的目光望去，一个穿着蓝色水兵裙的姑娘，被许渊冲火辣辣的目光锁定了。

周基坤推了许渊冲一把，笑他说：“嘿，喜欢人家？喜欢就去追啊！”

被人猜中了心思的许渊冲没有扭捏：“当然喜欢了，可我不知道她是那个学校的，怎么才能把她追到手。你知道吗？”

他抓住周基坤的胳臂，连声问道。看到许渊冲猴急的样子，周基坤笑了，答应帮他查访一下。

周基坤果然说到做到，没用多久，许渊冲便知道了这个叫周颜玉的女孩，是不久前随着湖南大学迁入西南联大的学生。

“典型的湖南辣妹子，关键和咱们同系呢。”周基坤颇为惊喜地跟许渊冲说。

春心萌动的许渊冲兴奋异常，此前他的朋友圈是清一色的男生。当周颜玉闯进他的视线里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和男同学在一起感受不到的乐趣”。

可是怎么才能把自己的爱慕传达给周颜玉呢，许渊冲有点犯愁了。

恰在此时，民国才女林徽因的新体诗《别丢掉》发表了。

许渊冲眼睛一亮，他觉得用“这样朦胧的诗句，表示朦胧的感情，译成英文，寄给一个朦胧的意中人，不也很美吗？”

于是许渊冲很快将《别丢掉》译成了英文，又用英文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合着这首诗一起，装进信封，投进了女生宿舍的信箱里。

信是投出去了，这份精心准备的信物，寄托了许渊冲的无限深情和强烈祈盼。

时间在焦灼中慢慢消逝着，周颜玉的回复，犹如入海的泥牛毫无声息地沉寂了几十年。直到１９９３年，她才在媒体上了解了许渊冲的现状，从台湾给他写了两封信，向在翻译领域名声斐然的学长许渊冲表达了诚挚的敬意。

许渊冲的第一次恋爱，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

当耄耋之年的许渊冲，动情地回忆起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时，两行沧桑的泪水，竟悄然地润湿了脸颊。

“别丢掉 ，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林徽因《别丢掉》）

林徽因隔空呼唤的那一点深情，被固化成了许渊冲深植在心中半个多世纪的彼岸花。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位当年的校友再叙前缘时，已是华发遮青丝，颜玉不在泛光华之时了。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但是过去的终不会因思念而重返，所以才华横溢的青年许渊冲，很快把对爱的追求，转化为对事业的投入。

就在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时，丘比特顽皮地将爱之箭悄悄地瞄向了他。

那年是一九五九年，许渊冲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任教。

刚刚回国，人到中年的许渊冲，每天三点一线：寝室，教室，图书馆，目不斜视地忙碌着自己的事业。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悄悄地仰视着他。

这个姑娘叫照君。

一九四八年参加革命的照君，十五岁便成为西柏坡党中央驻地的一名密码破译员。

她原名叫赵君，参加工作不久，便因毛主席一句玩笑，把名字改成了照君。

全国解放后，作为“老革命”的照君，完全有条件选择一份可心的工作，可是她没有，而是选择了读书。

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安排吧，进入外国语学校学习的照君，不久便遇到了从法国回来，在这里任教的许渊冲。

初见这个说话幽默，睿智直爽，学识渊博的中年男人，让照君的内心大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的感慨。

对于照君的爱慕，许渊冲没有回避，他敞开心胸怀，热烈地接纳了这个姑娘。

“得 成 比 目 何 辞 死 ，愿 作 鸳 鸯 不 羡 仙”。君子示爱，一诺千金，执子之手之日，必将经年累月同行。

随着岁月的流逝，照君与许渊冲相识，相知，相爱了六十多载。

与照君结合的许渊冲，被照君的爱，宠成了鹤发童颜的快乐顽童。先生不服老，照君便相护左右，任其发挥无尽的聪明才智去追求学术上的“美”和“真”。

许渊冲把“创造美，发现美”当做了“人生最大的乐趣”去追求。照君就在生活中不断地把这种美的元素，演绎成对先生实实在在的关怀和照顾。

照君与许渊冲结婚时，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并且很有成绩。所以工作后的照君也很忙碌，但是她却依然把照顾许渊冲的生活，协同许渊冲做好翻译工作，放在了生活的重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汉▪苏武《结发为夫妻》）

性格直爽，说话不留转圜余地的许渊冲，虽然在事业上可以跃马扬鞭，任意驰骋，可是在人情练达上，却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黯世故。

这个性格上的硬伤，让许渊冲成了历次政治运动的整治对象。

许渊冲在单位被打的屁股伤痕累累，无法安坐，照君心疼的不得了。为了减轻许渊冲的疼痛，她把游泳圈吹鼓之后用来给许渊冲当座垫。

曾经看过一段鲁豫采访许渊冲夫妻的视频，鲁豫问照君：您觉得和许先生的生活幸福吗？

照君深情地说：“他身上有一种许多人没有的纯真，我一直是这样认为。我们经过六十年的风风雨雨，我没有动摇过。他的性格很容易受到伤害，但是我根正苗红，政治上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正像鲁豫评价的那样，在许渊冲没有走上巅峰时，照君利用自己的优势，小心翼翼地为许渊冲营造了一个壁垒，以供许渊冲蛰伏和养精蓄锐。

有了这样的经历，许渊冲觉得很幸福，因为他有一个贤惠而能干的照君；照君觉得很知足，因为她有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许渊冲。

婚姻就是如此，一旦牵手便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击鼓》）

在许渊冲那孩子般清粼纯净的内心世界里，执着地想象着：他和照君，会永远永远携手相行地。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面对照君的遗容，许渊冲暗自悲思：“游魂于千里，如何度思量。”（汉：韩婴《韩诗外传》）

屋外接许渊冲的车来了，许渊冲被接到了《纪实影像周》开幕式的剧场。

当许渊冲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时，画面上出现了昭君，她正在照料着躺在病床上的许渊冲。

因为骑自行车出行，许渊冲摔坏了一条腿。面对躺在病床上已经九十高龄的先生，昭君是即心疼，又气恼：“多大岁数了，还骑车，这回遭罪了吧？”

“顽劣”的许渊冲，乐呵呵地说：“谁说岁数大了就不能骑自行车，我是没有注意路面，只顾着看风景了。”

昭君被他气乐了，一边安顿他躺好，一边嗔怪：“看风景？看了几十年了，还看不够啊？”

许渊冲一脸陶醉地说：“你可不知道：那条路在月光下很美，我只顾着看景，忘记看路。诶，这么一说，这一跤还摔得蛮美的。”

昭君被许渊冲感染了，也沉浸在这样的美好中，品味着许渊冲的快乐。

可是银屏外面的许渊冲却抑制不住地湿润了眼眶：“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唐·李白《秋风词》）

天涯地角有穷时，泰斗相思无尽处。

开幕式结束了，许渊冲在众人的呵护下走出影院，他嘴里喃喃自语道：“我来了，我来就是想看看奶奶（照君）”。

身边的人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不由得一阵怅然。大家举头望向苍穹，似见照君先生面露不舍，凄然离去。

. END .

【文| 枫韵 】

【编辑|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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