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看办公室人脸色,知道审片结果很不好。
大家不好跟我转述最狠的话,只说已经这样了,你就把结尾再录一遍吧。陈虹在会上公开批评我“你告诉人们前服产是情误的,自然生产如何好,这只是一个知识层面, 你深下去没有?谁有权利决定创度产?医生和家属。怎么决定?这是一个医疗体制的问题。还有没有比这个更深的层面?如果你认为人们都选择创股产是个错误的观点,么这个观点是如何传播的?人们为什么会相信它? -个新闻事实至少可以深人到知识、行业、社会三个不同的层面,越深,覆盖的人群就越广,你找了几个层面?
我越听心底越冰,把结尾改再改, 但已无能为力。
年底晚会上,同事模仿我,披条披肩,穿着高跟鞋和裹腿小裙子,两条腿纠结在一起坐着, 把垂在眼睛上的头发用手-拨, 摸着男生的手,细声细气地采访:“你疼吗?真的很疼吗?真的真的很疼吗?”底下哄笑,都认同是对我的漫画像。
白岩松当时是制片人,压力比谁都大,也不能拔苗助长,别人笑我的时候,估计他心里比谁都难受。有次我穿印花纱裙子到办公室,他叫我过去,说:“回去把衣服换了。”
每天节目结尾主持人都要评论,我别扭坏了。按我原来花里胡哨的文艺路子,肯定是不行的,按节目的习惯写,我又写不来。一遍又一遍,都过不了关,到后来有一-次没办法,白岩松递给我一-张纸,是他替我写的。
每次重录的时候,都得深更半夜把别人叫回演播室,灯光、摄像后来已经不吱声了,也不问,沉默地隐忍着。录完,我不打车,都是走回去,深-脚浅一脚,满心是对他们的愧疚。
部里安排所有主持人拍合影,我是刚来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最后-排边上。 崔永元回头看见我,扶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带到第一排正中间他的位子上,他当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是这样的人。有个场合,几乎所有人都在互相敬酒,他进来了,在银桌边坐下来,什么也没说,但谁都不敬了。
这就是他。
那几年评论部的内部年会,看根水元主持是我们的狂欢,看他在向上手挥目送,戏诸风头人物,迅逗女同事,拿领导开划。也就他能修理陈虻,说:“陈主任站起来。”
陈虻被群众打扮成目本浪人,头顶冲天群,重重叠叠好多层衣服,半天才撑着大刀勉强站了起来,群众起一大哄,小崔伸手压住,指一指大屏幕上一堆怪诞字符,只有一个中国字是“钱”。小担说;“这些字怎么念,陈主任?
陈虻复换了半天↓“不认识。”
“眼,陈主任连钱字儿都不认识。”
大家笑。
“再给你一一次机会。” 他说,“这些字里头你认识哪个?”
陈虻这次答得挺快:“钱。
“哦,陈主任原来只认识钱。”
大家吹口哨,尖叫。陈虻手扶着大刀也跟着乐。
小崔正是如日中天,可以“别一根签字笔,摘-颗平常心,走遍大江南北,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公开说,每次最节目,开场前心里焦虑,总得冲着墙向自己攥拳头。
我见惯了强人,他这点儿软弱几乎让我感激。
我在台里新朋友不多,史务比算一个。那时候好像就我和他单身,办公室雷姐还想撮合我俩。我看他一眼,年岁倒是不大,但长得吧...他自己说早上洗完脸抬头看镜子,差点喊“大爷”。有一次在地铁,他死盯着一个姑娘看,最后那姑娘犹犹豫豫站起来要给他让座。他真诚地对我说:“我从小就长这样,等我四十的时候,你就看出优势了。”他学中文的,在新闻评论部内刊上写文章,题目就是他的梦想,叫“饭在锅里,人在床上”,不免被干做新闻的人讥笑。开会谈节目,他开口,一屋子人就摇头笑“人文主义者”。别人都做时事类节目,元首访问什么的,讨巧,也好做,他偏做生僻的,有一期叫“哥德巴赫猜想”,民间有位倾其一生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专业人士和普通人都觉得可笑,但这人在节目中说:“小人物也有权利发出自己的声音。”别人笑,史努比只自嘲,从不反击,也没见他对人凶恶,我有时觉得他有点近于怯懦,他只说:“道德,不是没有弱点,而是看清它,然后抑制它。”
有次聚餐,在一个吃东北菜的地方,都喝得有点儿多了,有人大声呼喝,有人往地下砸瓶子。他也喝高了,播摇晃晃蹲在地上捡碎片。我去捡的时候,听见他嘟嘟囔囔:“什么是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者,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
那时候,他手头正青黄不接,每天拎着单位发的纸袋子,装着泳衣和盗版碟,游完免费的泳,吃完免费的三餐,回家看五张盗版碟,发工资全存建行,每天坐公交车时看着建行的大招牌,“有种深沉的幸福”。
就是这么个人,看我很不得意,居然花钱送给我一盆花。 是他上班路上看到地铁口挤了好多人,想着肯定是好东西,挤进去看,是从天安门广场上撤下来的国庆菊花,板车上放着,一块钱-盆。
很贫贱的小黄菊,他小心翼翼地放我桌上,作陶醉状深嗅一下,差点熏一个跟头。
中午开会大家评我的节目,他最后发言:“大家都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我提点儿意见’,好的为什么不说呢?好的地方也要说。我先....
我看他一眼。
他私底下爱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实。”
我白他:“怎么了?”“过分得体。”
“什么意思?”
他来劲了,比比划划:“要像打枪-一样。 有句话,叫有意瞒准,无意击发。要有这个‘无意'。”
挺神的反正。
后来,史努比跟我说过,看我当时真是吃力,天天采访前挨个打四十分钟电话,每次采访都在本子上写一百多个问题。化妆的时候还斜着眼继续写,化妆师一边抖抖地画眼线,一边叹气:“我看人家别的主持人这时候拿本金庸看,你怎么这么紧张?”到录的时候,我就照着本子上的问题往下问,听不见对方说话,只想着自己的下一个问题。绳子越缠越紧。
大老杨是摄像,录完节目大雪里送我回家,他说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领导说扶不起来就不扶了。
当时“时空连线”首次使用连线的方式让三方嘉宾评论同一新闻事件,试图创造争论和交锋的空间。这个技术刚开始试,还没办法在演播室里实现三方在屏幕上同时出现,只能用电话采访,摄像在现场拍下他们说话的镜头,回来合成画面。在演播室里我盯着空荡荡的屏幕方向,只能在耳机里听到三位嘉宾的声音。
“往这儿看。”摄像引导我往黑暗里望,做出与三个嘉宾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个问题都配合点眼神儿,身体也跟着拧,装作在跟谁交流,营造- -种气氛。光拧这个身子就能把我弄个半死。摄像“咂"一声:“你眼里没有人。”
我不服气:“是,那些嘉宾的人影都是后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见他们。”
“不是这意思。”对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慢慢的,我已经不会写东西了,拿张纸对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过-阵子,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在餐厅遇到“新闻调查”的张洁,
他说他理解这感觉,说他拍过一一个片子, 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疗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来,再换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龇出一个纸- -样苍白的假笑看着他。
再后来,我干脆出溜了。以前当观众时,老讥笑别人八股腔,现在当了主持人,用得比谁都熟练,每天结尾我都说:“让我们期待一个民主法治的社会早日到来。”
这话是不会错的,然后我就可以卸妆下班了。
摘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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