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室内幽暗。妻子借着月光点燃灯芯，微光撕裂了夜色的一角。她看到丈夫豫让坐在灰白的月影中，身体在颤抖，背影透出无尽的悲伤。恩人智伯，今日命丧于赵襄子之手。智伯率韩、魏两家讨伐赵氏，却遭韩、魏两家倒戈，水淹智氏大营，智伯兵败被杀，智氏全族两百多人惨遭杀戮。恩人的头颅被赵襄子砍下，身体被剁碎，头骨被做成酒器。

豫让，原是范氏家臣，后为中行氏家臣，皆默默无闻。直至成为智伯的家臣，才受到重用，主臣关系密切。在受知遇之恩时，智伯却被韩、赵、魏三家攻灭。豫让认为，智伯被杀之时，自己的生命便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恩人被杀，照亮自己生命的那束光也熄灭了。同时，他的生命产生了新的意义，这新的意义便是复仇。

灯很快燃尽，黑暗再次袭来。妻子知道丈夫要复仇，她默默立着。她知道丈夫是一个为了实现目标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她也知道丈夫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没有盖世武功，也没有过人的计谋，他有的只有决心。想到未来，她不由得开始哭泣。

“不要悲哀，”丈夫回过头来，“命运无法逃离，无法躲避，只能面对。哪怕是死，我也要为智伯复仇，以此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若不能报仇，我死后的魂魄便不能安息。”

“你定会得偿所愿。”妻子这样说道。

二、

300多年后，一个叫司马迁的人为豫让流泪，将他写进了一本叫《史记》的书里。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叫作“侠”，他的行为叫作“义”。但豫让从未觉得自己是侠客，他只知道不去复仇，他整天郁郁寡欢，他会发疯。

于是他很快开始了行动。一天鸡鸣之前，豫让乔装为受过刑的罪人，更名改姓混进赵襄子的宫室，修整厕所。他怀揣匕首，潜伏在厕所中，等待近距离行刺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临。那一日，赵襄子来到修整好的厕所，准备如厕。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不太平静。他眼前总闪过一个仆人的脸，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发出的光像利剑一样扎进他的心里——这人他一定见过。赵襄子是一个行事谨慎的人，他马上让侍卫控制住所有修缮厕所的仆人，果然有一人是身藏匕首的刺客。

这位瘦弱的刺客被按倒在地，侍卫密密层层地围了一圈，毫无逃脱的可能。

“你是智伯的门客？”赵襄子皱起了眉。

“没错，我来杀你。”豫让毫不畏惧。

赵襄子是出身卑贱的庶子，要子承父业是极难的，但他做到了。赵襄子的雄才绝非一般人可比，他杀代国国王，屠杀智氏家族两百余人，把智伯的头骨涂上漆，作为饮具，但这些只是对一个强大君主的要求，不代表他是一个残暴的人。他那谁也看不见的内心，总觉得不安，鲜血与哀嚎像反刍般重现，折磨着他。

赵襄子并不看向豫让，而是对旁边的人说：“智伯已死，并无后人，只有此人要以死复仇，这是一位真正的忠义之士。放他走吧。”众人很惊骇，猜不透赵襄子的意思，但也只能照办。

“你虽然放我走，但我一定会杀死你为智伯复仇！”豫让用尽所有力气嘶吼着，他的全身如同烧着猛火，每一个字都迸出火星。

“绝无可能。”赵襄子的声音平静如水，冷得像冰。

三、

暮霭笼罩，豫让往城外走去。他流下泪来，先是默默垂泪，待走到旷野时他的哭成变成长嚎，像一匹绝望的狼。

“豫让，你为什么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豫让抬起头，这是一个着青衣、配长剑的侠士，他衣剑一色，只能看清轮廓，相貌并不分明。

“你知道我是谁？”豫让问。

“我知道你是豫让，还知道你要为智伯报仇，但你报不了仇。我与智伯并无交情，但我相信信义、荣誉比生命重要。我能帮你报仇。”

“复仇是必须由我自己完成的事，”豫让接着说，“我不善使用兵器，也没有高超的武艺，只能寻找赵襄子没有防备的时刻将他杀死，但他已经记住了我的相貌，我想到报不了仇，所以痛哭。”

“只要你愿意做两件事情，报仇还是有可能的。”

“只要能报仇，我做什么都愿意。”

“漆身吞炭，你可愿意？生漆会腐蚀你的皮肤，吞下滚烫的炭火，会烧毁你的嗓子。就连你最亲近的人，也不会认出你。我还赠你这把宝剑，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于是豫让接过剑，拜谢了侠士。他用生漆涂满全身，毒性慢慢侵蚀了他的躯体，他的身上长满疮疤，然后又拔去须眉。

妻子四处寻找豫让，始终未能找到。一日，她听到丈夫的声音，从一个怪物的身体里发出。妻子顿时泣不成声：“你又何苦要这样糟践自己，以夫君之才，若委身襄子，必为之所重用。夫君刺杀襄子，岂不是易如反掌！”

豫让说:“我若投靠赵襄子必忠诚侍之，绝不能虚情假意，用卑劣的手段陷害我所侍奉的君主，如此行事，岂不是失去了大义。”

豫让泪别妻子，又吞下滚烫的炭火，将声音弄得沙哑。他就这样像鬼魂一样，游荡在赵地，时刻佩着宝剑，等待赵襄子的到来。

四、

赵襄子是一个永远沉静的人。出行之前，已有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传来，但他没有因此改变行程。他满身盔甲，骑着战马，前后都是旗帜。经过一座桥时，赵襄子转头看向远处，云透斜阳，暮山无数，他心中微微一动。

此时，藏身桥洞好几日的豫让纵身一跃，剑指仇人脖颈，直劈下去。马惊，前腿扬起。马蹄将豫让踢飞，赵襄子躲过致命的一击，也从马上摔下。一声声怒吼，一道道寒光，豫让奋力向前，一剑又一剑地砍杀。他那可怕的面容和像来自地狱一样骇人的声音，震慑着所有人。士兵一波波向前，寒光与血影四射开去。豫让的伤越来越多，血也流得越来越多，他知道自己已绝无生机，只想冲向赵襄子，与他同归于尽。但赵襄子已被士兵牢牢护住，接近他已经没有可能了。

豫让被按倒在地。

“你是何人？”赵襄子直视这个面容恐怖的人，语气仍然那样平静。

“我是为智伯复仇之人。”豫让回答。

“你是豫让。你不是也曾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他们都已身死，你为何不为他们报仇，只为智伯报仇？”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范氏和中行氏以常人之礼待我，我亦以常人之遇待之。智伯以国士之遇待我，我只有以身报之。我自知是一个平庸之辈，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却也不愿意曲意逢迎，与小人为伍。本以为就要黯淡地度过这一生，却遇到了智伯愿意赏识我，于是我愿意发挥出自己所有的能力，奉献出全部的忠诚。智伯被杀之后，我生命的意义感也消失了。我曾试着不去想为智伯复仇，可是我做不到。我虽然是一个平庸之人，所想到的复仇方式也都是很笨拙的，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试一试，我能有的只有全身心投入的决心。我也不怕失败，因为对于平庸之辈来说，成功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情，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一次次地去尝试，哪怕把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怕失去自己的生命，我也不会后悔。后悔和犹豫，是最无用的。”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豫让的气息也越来越弱。他说出了一个请求，所有的人都觉得很荒唐。豫让请求赵襄子将外衣脱下，让他以剑击衣，完成自己的誓言。

赵襄子同意了。他脱下锦袍，让人递给豫让。豫让接过锦袍，那衣服在他眼前变化成了赵襄子的躯体，他一手捏起赵襄子的头发，一手持剑，狠狠地击穿了赵襄子的胸膛。豫让奋力刺了三次，他看到赵襄子口吐鲜血，气尽而亡。豫让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即刻散布在寂静的旷野之中。在这笑声中，豫让伸开他持剑的臂膊，犹如一段枯枝，向自己的颈部挥去。

一轮圆月升起，冷冷的光辉散落下来。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十分安静。突然，一幕神奇的景象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锦衣被刺穿的地方，居然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此事发生后，赵襄子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不久后便去世了。有人说在赵襄子的宫室里常能听到一个男人的笑声，有时隐隐约约，有时极为分明，是一种低沉沙哑的笑声，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赵襄子死后，就没有人听到过那笑声了。